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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维铮|“真理学”、“清官”与康熙

朱维铮 勿食我黍 2021-12-25


作者|朱维铮(1936~2012)
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兼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主任



……凡是属于专断政治所统治的地方,谁也不能希望从忠贞中得到什么。


——卢梭《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》



熙的二十年到二十二年(1681—1683),降清而复叛的云南吴氏政权,仍奉南明永历年号的台湾郑氏政权,相继被清军所攻灭,俘虏和降者也都处置完毕。除了边疆还有民族问题以外,在入关三十九年之后,帝国的统一可算实现了。


按照历代帝国政府的老例,“偃武”的后面,紧随着就要“修文”。年已“而立”的康熙皇帝,虽然生为满人,却自幼饱受经史教育,自然没有忘记《尚书·武成》上便有的这一明训,何况孟老夫子早已指教要取其中的二三策,那“偃武修文”也自然属于必取的一策。

果不其然,就在郑克塽被封作公爵而编入汉军正红旗以后不到两个月,康熙再次拒绝了群臣给他上尊号的请求,却立即批准了“国立大学校长”即国子监祭酒王士祯的建议,将明代南北二监所藏的“十三经注疏”、“二十一史”的刻板,重新修补收藏。但是,皇帝很快表明,他对如何修文,已有自己的主张,那就是提倡“真理学”。

康熙二十二年十月,乾清宫经筵讲毕,皇帝突然发问:“理学之名,始于宋否?”讲官们猝不及防,由资深讲官张玉书出面含糊应道:“道理具在人心,宋儒讲辨加详耳。”皇帝当下驳道:“日用常行,无非此理。自有‘理学’名目,彼此辩论,朕见言行不符者正多矣!终日讲理学,而所行全与其言背谬,岂得谓之理学乎?若口虽不讲,而行事自然吻合,此即真理学也。”

不消说,这是对仍在辩论朱陆异同的理学家们的一种批评,皇帝要对此进行干预的一种宣告。他立下的干预标准,就是“言行相符”,更其是“口虽不讲,而行事自然吻合”。

应该说,皇帝终生都在坚持这一标准。次年江宁巡抚出缺,他否决九卿会议推举的候选人,而将这要职给了汤斌,理由就是“凡所贵道学者,必在身体力行,见诸实事,非徒托之空言”。他以为,汤斌曾与孙奇逢讲明道学,“颇有实行”,而在浙江任乡试主考官时不曾舞弊,就是操守极好的证明。

作为康熙提倡“真理学”后的头一个表率,汤斌做官是小心的。在他上任前,皇帝关照“江苏风俗奢侈浮华”、“钱粮历年不清”,必须注意。在他上任后,就特别在这两方面露一手,一是禁止“淫祠”,二是建议蠲免晚明至清初苏松二府积欠的赋税以清理钱粮,都得到皇帝表扬。他学问虽低劣,却极善于揣摩君心,在向皇帝辞行时便说自己长处唯在“平生不敢自欺”。他看准比自己小两纪多的皇帝想追步汉武帝、明成祖,便自甘扮演当代的公孙弘、解缙。他身为省长,卧室里只挂粗麻布帐子,饭桌上只有荠菜豆腐羹;有天他的儿子馋不过,偷买只鸡改善生活,被他得知就将仆人叫来痛打一顿——他当然知道皇帝的耳目会将这类事飞奏入京。果然,他的行为,被大学士明珠等攻讦为虚伪,却大受皇帝赏识,以为说到做到,三年任满便被超升为礼部尚书兼管詹事府事。原来吏部仅建议任命他做太子的总教习,皇帝却加授为总管教育宗教事务大臣。等到皇帝发觉他也会欺骗,那已在他死后。

比起汤斌,康熙所信用的那些讲理学大臣,用江南俗谚形容,只好说一蟹不如一蟹。

那一串“螃蟹”,都是些谁呢?汉人有魏象枢、李光地、熊赐履、熊赐瓒、王鸿绪等,旗人有德格勒、徐元梦等,还有康熙表彰过的著名“清官”张伯行、郭琇、赵申乔、彭鹏、施世纶之流。他们不是官居极品,就是位列清要,有的还曾担任过经筵讲官即皇帝读经辅导员,或者翰林院庶吉士教习即皇家博士研究生导师。

此辈在学术史上,连三流人物都捱不上。如王鸿绪,虽然今本《明史》曾经他的手,但本世纪二十年代陈守实先生已首先考定,他奏上的稿本乃完全剽窃万斯同的《明史稿》。又如李光地,他劣迹昭彰,屡受弹劾,却屡蹶屡起,官至宰辅,号称理学名臣。其实他的发迹,一靠充当特务,在三藩叛清时掠取密友陈梦雷提供的情报冒充为己功;二靠善于揣摩逢迎,投合皇帝的心意而将治学取向随时转移,何尝真信理学?


康熙并不傻。他早已感觉那班“真理学”,虚伪得很。康熙三十三年(1694),时任提督顺天学政的李光地之母死了,依礼应当“丁忧”回福建老家服三年丧。皇帝下旨“夺情”,命他在任守制。他却打报告要求请假九个月,说是如此则奔丧与任职两不误。结果受到言官多人弹劾,其中他的大同乡彭鹏列举十条理由证明他“贪位而忘亲,司文而丧行”,纯属假道学。闹得皇帝只好承认言官的抨击有理,下令李光地解任在京守制,使他假忠假孝的角色都演不成。由于此事的刺激,皇帝决定召试翰林官,亲自出考题,题曰《理学真伪论》。这下刺痛了那班理学家。熊赐瓒恼火得忘了规矩。康熙也生气了,给大学士们下了一道谕旨,颇有文献价值,不妨引录如下:

(闰五月)初四日召试翰林官于丰泽园,出《理学真伪论》。此亦书籍所有成语。熊赐瓒见此辄大拂其意,应抬之字竟不抬写,不应用之语辄行妄用。

原任刑部尚书魏象枢,亦系讲道学之人。先年吴逆(三桂)叛时,议奏发兵。象枢云:“此乌合之众,何须发兵?昔舜诞敷文德,舞干羽而有苗格。今不烦用兵,抚之自定。”与索额图争论成隙。后(康熙)十八年地震,象枢密奏:“速杀大学士索额图,则于皇上无干矣!”朕曰:“凡事皆朕听理,与索额图何关?”道学之人,果如是挟仇怀恨乎?

又,李光地、汤斌、熊赐履,皆讲道学之人,然各不相合。李光地曾授德格勒《易经》。光地请假回籍时,朕招德格勒进内讲《易》。德格勒奏言“光地精熟兵务,其意欲为将军提督,皇上若将光地授一武职,必能胜任”,反复奏请,尔时朕即疑之。德格勒又奏,“熊赐瓒所学甚劣,非可用之人”。朕欲辨其真伪,将德格勒、熊赐瓒等考试。汤斌见德格勒所作之文,不禁大笑,手持文章堕地,向朕奏云:“德格勒文甚不通,臣一时不能忍笑,以致失仪。”而汤斌出,又向众言:“我自有生以来,未曾有似此一番造谎者。顷乃不得已而笑也。”道学当以忠诚为本,岂有在人主前作一等语,退后又别作一等语乎?今汤斌虽故,李光地、德格勒现在也。

又,熊赐履所著《道统》一书,王鸿绪奏请刊刻颁行学宫,高士奇亦为作序,乞将此书刊布。朕览此书内过当处甚多。凡书果好,虽不刊,自然流布,否则虽刻何益?道学之人,又如此务虚名而事干渎乎?

今将此等处,不过谕尔等闻知。朕惟以治天下国家之道,存之于心,此等人议论,又何足较哉!

说是不计较,其实十五六年前的事,都记得一清二楚。可知他对汤斌那样“诈谖饰俭”,也早心中有数。明知此辈都是假道学,仍要表彰、重用,岂非怪事?

同样的矛盾态度,又见于康熙对待那班“清官”。

康熙是最爱表彰清官廉吏的。于成龙(山西人)“实天下廉吏第一”,张伯行“操守为天下清官第一”,于成龙(汉军镶黄旗人)“廉能称职,诚心爱民”,郭琇“鲠直敢言”,“有胆量,无朋比”,彭鹏、张鹏翮、施世纶、赵申乔等都是“清官”。诸如此类,屡见于康熙谕旨。

这班人做官是否真清廉?他们的行为已作了注脚。于成龙、张伯行两个“第一”是怎么回事,略看他们的传记便可明白。如郭琇,在康熙二十七、二十八年,接连弹劾河道总督靳辅,大学士明珠、余国柱,以及高士奇、王鸿绪等近臣,使得他们纷纷倒台,因而声名大噪,然而随即便因指使下属诬告山东巡抚,被查明是荐举私人不遂而怀恨陷害,自己也受贬斥。如赵申乔,是康熙相信真能实践自己保证的清官,曾被揭发行贿贪虐,仍受康熙保护而升官,结果其子任太原知府,依仗老子做户部尚书的权势,私改税规,贪污的赃银达三十余万两。


康熙对此不清楚么?也不尽然。有他自己的话可证:

康熙四十一年正月谕大学士等:“朕观诸臣,任科道时多有敢言沽直声以得升迁者,及为大僚,辄不敢言,问以小事,皆云不知;前后顿不相符。”

康熙五十三年十二月谕大学士等:“清官多刻,刻则下属难堪,清而宽方为尽善。朱子云‘居官人,清而不自以为清,乃为真清’。又如《易》云‘不家食’。为官之人,凡所用之物,若皆取诸其家,其何以济?故朕于大臣官员,每多包容之处,不察于细故也。人当做秀才时,负笈徒步,及登仕版,从者数十人,乘马肩舆而行,岂得一一问其所以来耶?”

正因为他很明白清官是怎么回事,所以他对自己表彰的清官,批评也颇有趣。

康熙三十二年十月上谕:“给事中彭鹏参今科顺天乡试疏内有请朕亲审语。是谓诸大臣皆不可信矣,虽彭鹏亦可信乎?况治天下当崇大体,如大小事皆朕一人亲审,则庶务何由毕理?……彭鹏既系言官,当劝朕宽大和平,乃请亲行刑讯,朕实不解也。”

康熙四十年十月上谕:“施世纶,朕深知之。其操守果廉,但遇事偏执,百姓与生员讼,彼必护庇百姓,生员与缙绅讼,彼必护庇生员。夫处事唯求得中,岂可偏私?”

康熙四十二年十月旨:顺天学政“杨名时自督学以来,赋性乖异,纵有精于学业,工于文章者,但系殷实之人,必不录取;其无产赤贫,虽不能文,或记诵数语,亦得进学。”

彭鹏、施世纶,后来由于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的夸诞渲染,成为小市民乐道的“青天”,以为最能代表圣上心意。杨名时是李光地的门生,也以好讲道学践履而有清名。但他们的心态,由康熙看来也觉古怪。

然而,康熙还是要表彰这样的道学,这样的清官,为什么?那原因,其实不难寻求。

作为帝国政府的首脑,他比谁都看得清楚,自己的政府在腐败下去。他一再强调,“外官惟以清廉为要”,理由就是“凡一省易一大吏,一方百姓不能无累”;部院官员应该“操守兼善”,理由就是“今部院中欲求清官甚难”。就是说,他觅求所谓清官,是由于他感到从朝廷到地方,几乎无官不贪,无吏不浊。

然而作为中世纪象征的专制皇帝,他又比谁都看不清楚,自己的心不仅与百姓无法相通,而且与臣僚也存在隔膜。他希望各级政府都是廉洁的,但他又将所有臣僚都看作家奴,好比满洲八旗的世仆,而奴才除极少数例外是不可能与主子同心的。他制订很多律例要求臣僚奉公守法,但再好的法律,只要有一个例外,便可能受到破坏,何况他本人便将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完全视作例外。而在中世纪,主奴界限从来是不固定的,各个等级的奴才在自己的权力所及范围内便是主子,当然也会效法老主子而自视例外。这样法律再细密,又有何用?

于是,作为清朝列皇的“第一人”,康熙希望通过提倡践履理学教条,表彰爱惜自己羽毛的臣僚操守,创造一个廉洁政府,从而达到“修文”的目的,便成为幻梦。可悲的是,他感觉自己的希望正在化作幻梦,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正在做梦。于是,他的心态尽管比子孙都闳放,他的气度尽管比路易十四还豁达,他的在位时间尽管长达六十一年——在秦朝以后列朝君主中无人能比,但他并没有领着大清帝国走出中世纪。最后,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重新指定一个储君,就孤零零地死去了。他的死因,至今仍然是个谜。



本文选编自《走出中世纪》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,不得用于商业用途,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。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,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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